数百张失踪孩子的照片摆在羊爱枝面前,父母们正在酝酿大规模的寻子行动
如果不是黑砖窑,照片上的孩子或许已经进入大学
在黑窑厂做苦力时,17岁少年张文龙被严重烫伤
近两个月,关于山西众多黑砖窑扣留大量未成年人充当苦力的消息,在河南省上千个失子家庭中飞快地流传。百位父母自发组队,遍访山西运城、晋城、临汾等地的数百家窑厂,一条血泪铺就的“黑工之路”由此被逐渐揭开。
6月9日至12日,河南全省公安展开专项行动,共解救被强制劳动的未成年人29名。山西运城等地警方也展开了类似行动。在公安部的协调下,更大规模的跨省解救行动已在酝酿中。
加急求救信直寄总理*,上面是一位46岁母亲的泣血呼喊:“救出我们被魔鬼哄骗、绑架,而生活在地狱中的孩子吧!”
在这位母亲身后,是近千个丢失爱子的河南家长。
2007年6月11日,母亲羊爱枝发出了这封信。最近两个月来,关于山西众多黑砖窑扣留了大量未成年人充当苦力的消息,在河南省上千个失子家庭中飞快地流传。包括羊爱枝在内的数百位父母自发组队,遍访山西运城、晋城、临汾等地的数百家窑厂,一条血泪铺就的“黑工之路”被逐渐揭开。
在最初发起的6位家长中,已有两人幸运地找到了自己的孩子。其中一个竟是被担架抬出来的——这个17岁的少年当时大面积重度烧伤,双脚已变形。
今年5月,河南电视台都市频道曝光此事后,闻讯前往电视台求救的家长居然超过1000人。
39岁的电视台记者付振中尽管再三克制,仍在报道中使用了“罄竹难书,惨绝人寰”的标题。“不去现场,你永远无法想象那样的触目惊心。”他说。
这是一条怎样的“黑工之路”?到底有多少少年深陷黑窑?他们经受的是什么样的折磨?解救之路为何如此艰辛?南方周末记者为此赴河南、山西展开调查。
万里寻子——
2007年3月8日,河南郑州市民羊爱枝未满16岁的孩子王新磊离奇失踪。
走遍数百个网吧、张贴数千张寻人启事后,羊爱枝几乎绝望了。但3月底,河南孟县一位家长按寻人启事拨通了她的电话,重燃了羊爱枝寻子的希望——那位家长的两个孩子,幸运地从山西一处黑窑厂逃脱。
4月初,羊爱枝踏上赴山西寻子的征途。在运城、晋城、临汾,可怜的母亲甚至长跪在砖窑厂门前,询问孩子的下落。虽然没人见过儿子王新磊,但她发现:这些几乎与世隔绝的砖窑厂里,埋藏着惊天秘密。
“我跑了不下100家窑厂,”她说,“几乎每处都有孩子被强迫做苦力。”有些孩子甚至还穿着校服,印有“郑州某某中学”。而亲见的场景令她肝肠寸断,“他们蓬头垢面,赤手光脚,砖车拉不动时,监工就在后面用鞭子抽……”
有孩子避开监工的视线,跪下恳求羊爱枝把自己带走;或偷偷地塞给她纸条,上面写着家里地址和电话。
羊爱枝尝试着带走他们,但失败了。有监工对她抡起了大棒。
回到郑州后,她觉得个人之力难以维系寻子之路。通过《大河报》上的寻人启事,她很快寻找到了同盟者:巩义的张山林、郑州的柴伟等一共6家人。4月20日,家长们再赴山西。在晋城地区高平市、临汾地区洪洞县等地的公安局,羊爱枝蹲在局长办公室门口,声泪俱下,终于拿到了当地公安部门出具的协查公函。在当地派出所的协助下,他们一举解救了数十位未成年人。
在郑州火车站工作的母亲小桃,是这些家长中最幸运的一个。3月6日清晨6点多,她15岁的儿子赵海洋在上学路上,被一陌生人以要求帮助搬纸箱为名,强行塞进面包车。赵海洋先是被转卖到河南焦作一处砖窑,呆了一周后,赵海洋逃跑未遂。当夜,被包工头紧急卖到山西。
5月初,小桃在山西晋城的鲁村砖窑厂,幸运地找到了自己的儿子。当赵海洋被母亲一把拥住时,竟是一脸茫然。
然而,像小桃这样的幸运家长毕竟太少,黑砖窑实在太多,而他们的寻访又频繁遭遇阻力,家长们被迫转而寻求媒体的帮助。
民间解救——
5月9日,河南都市频道记者付振中与家长们一道赶往山西。经实地探访后,那些被摄像机偷录下的场景,令所有观众怒不可遏——
在山西万荣县六母村附近的4家窑厂中,每个都有一二十个孩子,其中最小的8岁,在砖机前机械人一般干活。被问及籍贯时,孩子恐惧地看着手拿三角带的监工,木讷地摇头。
河南家长寻子的消息,已在窑厂主中互相通气。部分窑厂转移了孩子,甚至有窑厂监工看到有人来,就提前用高音喇叭报警。即便这样,仅付振中目睹的孩子便不下200个。
而自发的解救行动,虽与采访相伴而行,但却困难重重。
河南省烟草局一位家长在电视上认出了自己的儿子,但等他赶到窑厂时,孩子已经被转移走。窑厂主当着警察的面嚣张地说:“我们这没有啊,你拿出证据来!”
16岁少年刘乙峰,汝州人,在黑煤窑做工48天后被解救。在当地派出所的要求下,窑厂主才给了700元工资。
4月27日,16岁的朱广辉被解救出来,窑厂主迫于压力支付了600元工资后,送到山西永济市城北派出所。第二天,朱广辉自己坐中巴车回郑州,结果中途被当地劳动局一监察员拉下车,介绍到了另一个窑厂。这个监察员还收了孩子300元“中介费”。一个月后,面对家长们的质问,这位监察员面红耳赤,都市频道的摄像机记录下他试图把钱还给孩子的尴尬场面。
朱广辉曾答应家长,一起指证害过他的黑心窑厂主。但当天下午,孩子莫名其妙地失踪了。此时,他的父亲正在赶来接他回家。截至目前,孩子依然去向不明,付振中难掩担忧:“会不会又被掳走了?”
当解救孩子的画面播出后,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——自5月下旬起,打往电视台的热线电话已累计两千多个,上千名失子家长手拿相片,来到电视台求助。而数百位家长则自发聚集山西运城,追随前方的记者和羊爱枝,奔赴于各地的窑厂之间。
但由于窑厂主们的提前转移,使得真正获救的孩子只有四十多个。
黑窑内幕——
逃出虎口的孩子,描述了那些黑窑厂的状况——大都依山坡而建,三面为土山,一面是出口,出口处狼狗当道。监工和包工头也住在出口处。平素只要大门一锁,监工居高临下,整个窑厂状况一目了然。
而砖窑基本处于僻静处,孩子们被运来时多半不熟悉地形路况。即便他们跑出大门,也不知该逃往何处。
17岁的张文龙6月8日终于回到了河南巩义的家。今年3月初,他在郑州火车站被人贩子以*设局,沦为“黑人”。
随后三个多月时间里,他一直被禁锢在山西洪洞县曹生村三条沟砖厂。4月26日,当他和另外3个黑工被迫去还未冷却的窑口出砖时,被滚烫的红砖严重烫伤。
但工头没有把他送进医院,甚至买来的烧伤膏都是过期的。他还鼓动孩子用土法治疗——用黄土往伤口上抹。“这样的情形,如果继续感染,完全可以致命。”一位医生说。
5月底,当地警方前往一窑厂进行外来人口登记工作时,发现了悲惨的场景,张文龙得以逃出魔窟。在山西焦化职工医院进行紧急治疗时,他向医院职工要了手机,给正在永济寻找的父亲打去了电话。
张文龙的父亲说,孩子目前反应迟钝,常常语无伦次。但被南方周末记者问及砖窑时,孩子咬着的牙蹦出了“监狱”的字眼。
本报记者从孩子断断续续的回忆中,勾勒出这家窑厂的惊人黑幕——
苦力们清晨5:00起床,午夜12:00收工。一日三餐均为凉拌包心菜或萝卜,馍是冷的。他们3个月吃不到肉,只能眼看监工们享受狗肉和啤酒。由于缺水,黑工们都是三个多月不洗头、不洗澡,甚至不洗脸,虱子遍身。
他们睡在工棚里,床就是铺在地上的棉絮。为了防止工人在黑夜逃跑,监工会在夜间锁住工棚大门。整整一夜,吃喝拉撒全在这黑黢黢的工棚里完成,腥臊味曾令许多寻访到此的家长闻之即吐。
原先允诺的工资是每月800元,但直到他们被解救时,分文没有。
6条猛犬就终日守在门外,出逃是不可能的。张文龙称,他亲见来自陕西汉中的一个同龄人,逃跑未遂被打成了残废。
当警方去施救时,又发现了8位行动迟钝的工人,怀疑其为残障。
2007年春节前后,窑厂两位工人被监工殴打致死。都市频道记者暗访时,甚至从当时埋尸的工人口中听说,在埋掉他们时,两个人似乎还有呼吸。
当地警方后来只公布了一位甘肃籍青年“刘宝”被监工用铁锹拍死的情节。而最新的消息是,6月6日上午,殴打致人死亡的砖厂打手赵延兵被警方抓获并押回洪洞。
运输线路——
这条充满着暴虐的“黑工之路”,究竟是怎样的链条?
南方周末记者大量接触了寻子家长以及被解救的孩子,并得到当地警方的配合,一条初步的运输线路得以揭示。
类似贩卖未成年人往山西从事苦力劳动,十几年前就有发生,但多为个案。巨大的利益驱动了这个地下产业的发展,它的迅速网络化、规模化令人吃惊。那些十六七岁,具备一定劳动能力,但又易于被威吓控制的孩子,越来越多成为猎物。
起点从人贩子和黑中介开始,他们多在火车站、长途汽车站等地搜寻目标。遇到合适对象后,往往采取“介绍高薪工作”等方式,将孩子诱骗至临近的出租屋。
目前,已有人贩子甚至以赤裸裸的绑架方式掳掠孩子。羊爱枝的儿子以及被解救回来的赵海洋,均是在清晨6点多,在大街上被人贩子以帮助搬箱子为名,直接塞进面包车。
经一获解救的孩子指点,南方周末记者在郑州火车站附近、商代遗址旁观察过这样的一个出租屋——独立的二层小楼,一铁制楼梯通上,四周窗户都被砖封闭。房子位于老城墙内侧外乡人混居处,治安条件差。
张文龙就在这里被关了24小时。等人数达到一定规模——比如五六个甚至更多,人贩子就会派专人联系面包车,实施运输。可以核实的一条运输路线如下:从郑州先至新乡、焦作——这里仍在河南境内,也有部分黑砖窑;再越河南境抵山西晋城,至运城、临汾地区,以及下属各县。
为避免后患,同车孩子往往沿途被拆散,尽量避免同乡相认的可能。
一旦进入窑厂,窑主会扣留孩子的行李、证件,并重新起名,应付人口登记和家长的追寻。
在人贩子和窑厂主之间,还有着另一重要的角色——包工头。每隔一段时间或适逢有关部门检查,他们将承担孩子的转移任务。多位孩子对记者回忆,包工头一个电话,他们就会被专门押送转运到其他窑厂。
在临猗县,有窑厂主无意间透露:最近风声紧,黑工已经转移到永济了。赵海洋最先被转卖至河南焦作的王村砖厂,在一次逃跑未遂后,他又被连夜转移到山西晋城的鲁村砖窑厂,显然,一张职业化的运输转移网已经悄然形成。
罪恶之源——
黑工之路背后,是令人心惊的暴利诱惑。
经记者调查表明,人贩子介绍一个未成年黑工,可得介绍费400-500元。少年刘乙峰回忆,他亲眼看见窑厂主点钞票给来人支付费用。5月,郑州铁路分局曾抓获一名人贩子,在拨通其手机上的电话后,有窑厂主公然在通话中砍价。
但这只是利益链条中最不起眼的一环,更大的空间存在于窑厂主和包工头之间。
在山西,粘土资源比比皆是。与煤矿相比,一个砖窑的成本要低得多——只是人力成本、经营手续和税费。大部分黑窑毫无身份可言,窑厂主多为当地人,他们利用本地资源负责应付手续和检查,将窑厂生产承包给外地的包工头,包工头再雇人生产。
已被查封的山西洪洞县三条沟砖厂情况恰是如此。窑厂主为该村支书之子,因其关系,该窑手续全无,却能照常生产。生产承包给了河南人衡庭汉,每出1万块砖,窑厂主支付其360元。而现在每1万块砖的市场价,为2000-3000元。
不难看出,窑厂主榨取的利润在十倍上下,留给包工头的只是蝇头小利。
作为“食物链”的下端,包工头在既有利益有限的情况下,必然要克扣工人工资,或设法寻找更低廉实用的劳力。易于控制的成年残障人及未成年人,自然成为猎取目标。
失子家长们的寻访经历,还让他们怀疑:“和黑煤窑一样,黑砖窑背后的保护伞,很容易想象到。”一位家长说。
跨省解救——
令人振奋的信息正在传来,就在南方周末记者在郑州采访期间,6月9日至12日,河南全省公安机关已展开“打击拐骗强制他人劳动专项行动”第一次集中统一行动。在此次行动中,共从黑窑厂解救被强制劳动的未成年人29名,智障人员10名。警方还刑事拘留涉嫌强迫他人劳动、非法拘禁等犯罪嫌疑人58名,行政拘留62名。
更大规模的跨省解救行动已在酝酿之中,并将于近日展开。
6月13日,南方周末记者在河南省公安厅获悉,河南省高层已专就此事作出批示,有领导将此系列行动,提升到重塑公安机关在人民心目中的公信力的高度,“如果是在座各位的孩子,大家将心比心,我们该怎么办?”
而此前,关于此案究竟属于刑侦口管,还是治安口管的内部争议,也不再被提及。
河南省公安厅一位官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,彻底打击黑砖窑的非法用工,以及如何防止今后死灰复燃,还有赖于劳动监察、工商管理等多部门配合。至于跨省解救,则更需两省之间的协调合作。
山西运城等地警方近期也展开了类似的专项行动,解救了不少黑工。而家长们希望的是,除去他们视野所及的地区,山西其他地区亦有大量黑砖窑存在,彻查范围应该更加广泛。
据悉,河南省公安厅已经把“山西黑窑厂强迫未成年人做窑工”的犯罪行为,紧急上报公安部,请求公安部督促山西警方清查黑窑厂,解救在山西黑窑厂受奴役的那些河南孩子。
羊爱枝的孩子还一直没有线索,现在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两省彻查打击上,她说,“也许有一天孩子就会回来。”
六位发起家长中,已经有两位得偿所愿。另外几位以及更多的家长们,则依然循着这条罪恶的黑工之路,在山西与河南之间大海捞针。
(文中被拐卖少年一律为化名)
(来源:南方周末)